- 秋 -

 

「到哩,這就是乃[1]的房間,已經打掃過哩,網也裝好哩,這樣阿好唄?二樓房間都是唔篤[2]台幹,伲[3]大陸員工住工廠後面的宿舍樓,就這樣哩。」

「謝謝,怎麼稱呼您?」

覅謝得個[4],乃是領導哇,有啥物事打我電話,對哩,一樓是洗衣房、餐廳,還有幾間給伲陸幹部住的,我還有事[5]好意思,先走哉哦[6]。」

 

到大陸工作的理由,大多數人都是一樣的;時代的巨輪在轉動、亞洲經濟貿易結構調整、勞力密集產業外移、金磚四國的崛起…

2008年,美國次級房貸的金融海嘯,衝擊出華爾街百年一遇大崩盤,企業倒閉、銀行整合,受國際情勢影響,全台進入薪資凍漲的共體時艱期。

 

「Knock-Knock! Hey! I’m David, this is John! 我們都是業務台幹,nice to meet you!」

「I’m Joyce,跟John是同期進公司的,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就是了。David英文很好喔!」

「原來你們認識喔!John哩哪ㄟ沒甲哇共啦!其實我講得最好的是西班牙文捏!I’m from Costa Rica,Hola!」

 

這一年,我任職的跨國企業因應金融風暴,組織跨單位調整;初秋,我到了績效最好的蘇州廠任職,是唯一的女性業務台幹,時年28歲。

當台幹,一部分是因為這是此時唯一的加薪管道,再者,台灣沒有升遷空間,只有外派才能掛管理職。

每一個跨過黑水溝的台幹,和每一個從鄉村到城市的陸籍員工一樣,都懷抱著衣錦還鄉的夢想。

 

「我當然記得 Joyce。妳之前有來過蘇州嗎?要不要讓我跟David開車帶妳去逛逛?David他老婆Sakura是蘇州人,她可以陪妳逛街。」

「謝謝,這是我第一次到蘇州呢,不是都說蘇州是人間天堂嗎?我想看園林、吃蘇邦菜、聽評彈…」

「what’s 評彈?Joyce!We’re at 經濟開發區!Far from 蘇州市!開車要半小時!附近只有工廠&荒地!you see?這裡就是看守所!Our life start from Friday night!」

「妳不要理他,他不習慣亞洲的社會形態。廠門口有公車,半小時到吳中區,一小時到市區,妳也可以叫計程車或黑車,我給妳電話。」

 

不到一個月,我就明白為什麼David說這裡是看守所了:廠區建築是整片灰色的銅牆鐵壁,實施軍事化管理

── 清晨六點多起床,盥洗完畢後穿上所有階級一律平等的工廠制服,配上利於奔跑的球鞋;

七點到七點半是早餐時間,台幹餐廳的花卷吃起來像饅頭、饅頭吃起來像杠子頭,配菜只有泡在油裡的青菜跟白煮蛋;

七點半早操,除生產線工人之外全體在廠區行政大樓前廣場整隊,有時運動、有時拔草,台幹既是領導,要以身作則,所以只能勤早不能遲惰;

活動完畢後聽長官訓話,檢討昨日生產績效,八點正式開始工作。

業務主管一人負責一個品牌,搭配工務和數個業務助理形成團隊,廠裡為求方便,有時會以品牌名稱直接稱呼我們。

業務是自主性最高、壓力最大的單位,但在見客戶時能穿便服、能出差,因此也是最自由的。

 

「天阿!你們怎麼受得了!」剛開始我每天都在抱怨。

「習慣就好,我們都當過兵,其實妳的國高中生活也像這樣,回想一下。」

「I told you it’s 看守所!」

「David,shut up。」

 

八點開始,一刻不停的開會、督導組員、聯繫客戶、檢討QC報告,有時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

中午十二點午餐,菜色一樣乏善可陳,休息到一點;

下午有時必須離開辦公樓,到後面工廠的產線檢視訂單的生產狀況 ── 此時方知跑鞋好。

深秋傍晚,氣溫低於十度,夕陽鑽過捲簾,射進辦公隔間,在張牙舞爪的績效表上均勻塗佈了層漸變的橙黃,窒息的壓力被揉成溫暖的擁抱。

金光下的生產線,為僵硬的集體無意識施上優雅的魔法,規律地舞著工業革命交響曲的新芭蕾。

疾走穿梭於規律羅列的廠房,仿若年前在蒙帕納斯墓園的獨步,我讀著數字圖表化的墓誌銘,冰冷的空氣存在著相同的蕭瑟。

 

「Joyce~有電話~」

急切的步調不會因巡廠而暫緩,離座片刻,十幾封信湧入信件夾,助理無奈的催促著,16:32分,夕陽已隱沒入墓碑群。

 

「上海LO的Tom在七線,非常火爆,因為Sample交期delay… 三線是臺北LO的Jessie,上次那批測色牢度的這次送臺北ITS還是沒有過… 還有廣州的Grace現在在4線,要問#36912跟#33161到底有什麼不同… 我接誰給乃?」

「都不接;叫Candy把船期表傳給Tom,沒開船我要怎麼給他on time?叫品管打電話去臺北ITS問哪幾項測不過、為什麼沒過、還有怎樣才會過;妳把兩個的item detail都傳給Grace,讓她自己看有什麼不同;就這樣,懂了嗎?」

 

手機與桌機總不沉默,口頭應承、郵件、各式表單永無止盡,跳線進來的各級長官從來不覺得妳會沒有空插接任何一件跟妳無關的案子。

我鮮少在六點前完成所有郵件的閱讀與處理,組員紛紛下班;對她們來說,她們不用加班而我要,是最大的安慰之一。

 

「五年來,我每天最大的願望就是晚飯菜色比中午好,但是從來都沒有實現過,一直都是一樣爛。」 往餐廳的路上,負責Columbia的業務感嘆。

「別肖想了,趕快吃一吃回房間休息卡實在啦,7:15台北老總要視訊連線,每個人都要做這個月的工作狀況總整理匯報。」 老工務總是比較機靈。

「天啊!現在是11月!明天最低溫是4度!誰來給我溫暖!」 Decathlon吶喊。

「你們皮繃緊一點,被老總知道,你們又要被念…」最嚴肅的總是John。

“今天你們不加倍努力,為台企爭取生存空間,明天就是崛起的陸企和陸幹踩著你們往上爬!” 知道啦!都會背了啦!」

 

每天加班至晚上9點到半夜不等,回寢睡覺,日復一日;

淡季時,晚上不那麼忙,有時台幹們會一起慢跑打球、聊天看碟 ── 高薪、高壓、週末狂歡,就是台幹生活的寫照,

我們雖和陸籍員工不同宿舍、不同餐廳,但依然在同一個圍牆裡,呼吸同樣的工業廢氣,環繞著同一條被汙染的小溪。

廠區生活規律單調、壓力大,陸籍員工除幹部之外經常離職,有時即便是簽了約的技術人員也不求賠償就讓他離開,因為我們都害怕富士康事件。

 

不論是台幹或陸籍員工,對週末能短暫離開看守所都滿懷期盼,去哪都好、吃什麼都行。蘇邦菜的分類是“南甜”,但一般餐館吃到的東西都辣。

松鼠桂魚、清湯魚翅、響油鱔糊、太湖蓴菜湯、荷花集錦燉、藏書羊肉這些名菜,雖然好吃,價格卻令人舌,

以我的薪資等級,只敢在用公款招待客戶吃飯的時候點,更不用說陸籍員工們了。

每次在李公堤畔老字號餐廳的應酬午餐,助理們總是出席踴躍,但不管晚餐可能去多麼高級的會所,助理們一概不願意參加。

 

「Joyce,下班了我想休息

我從來不敢這麼對主管這麼說,她們對於工作時間的把握比我有原則多了。

 


[1] 蘇州話,“你”。

[2] 蘇州話,“你們”。

[3] 蘇州話,“我們”。

[4] 蘇州話,“不用謝”。

[5] 蘇州話,“不”。

[6] 蘇州話,“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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